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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福義的國學研究與家國情懷

Dec 18, 2023

邢福義先生被譽為中國“現代漢語語法八大家”之一,也是國學大家。他在《光明日報·國學版》上,曾刊發文章20餘篇,後連同他在《人民日報》發表的文章結集為《光明語學漫議》,由商務印書館2020年出版。
邢先生的國學類文章大致可分四方面內容:其一,語言學與國學的關係,如《語言研究的“向”和“根”》《國學精魂與現代語學》等;其二,詞語闡微,如《“救火”一詞說古道今》《“人定勝天”一語話今古》《“誕辰”古今演化辨察》等;其三,國學學科建設的理論思考,如《國學的學科化與一流追求》《語言哲學與文化土壤》等;其四,學林人物的學術傳承,如《兩次指點》《邢夢璜與文化黃流》等。古代以文字、音韻、訓詁為內容的小學是經學的翼羽,而今語言學也應與國學有姊妹般密切的關係。然當今的語言學家涉足國學者不多,邢先生是少數特例。他的國學研究與漢語研究交織交融,且蘊含著當代知識份子的高貴品格,特色鮮明,自成一派。
語言學與國學交融互滲
邢福義先生的國學思想,建立在對漢語、特別是漢語語法深刻的認識上。“漢語語法重‘意’不重‘形’。形式上框架簡明,沒有繁多的標記;表意上靈活多樣,隱性語法關係十分豐富。理解漢語,特別是閱讀漢語古籍,最主要的障礙不是語法。正因如此,我國古代率先出現的語言學著作是講詞義、講文字、講語音的《爾雅》《說文解字》《廣韻》等等,而不是語法學專著。”(本文所引皆出自邢先生發表在國學版的文章,不一一注明)1898年,馬建忠所著《馬氏文通》首次引入西洋之“葛郎瑪”(語法),中國語言學才從傳統小學進入現代語言學。傳統小學未重視語法亦能取得成就,與漢語“隱性語法關係豐富”不無關係。漢語的溝通功能,尤其是書面語,可以通過“意會”方式實現。
邢先生所謂的“豐富”,從另一角度說則意味著“漢語語法系統的複雜性”。欲在紛繁複雜的語法現象中提煉出規律,需反復對比研究方能實現。邢先生在長期的語言研究中,概括出“兩個三角”的語法研究理論,其“小三角”是“語表形式、語裏意義和語用價值”,“大三角”是“普通話、方言和古代(近代)漢語”。“小三角”要求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相驗證,且要顧及語言使用價值;“大三角”則體現了研究的廣闊視野,縱看古今,橫看普通話與方言。多角觀察,多方照應,才能看清事實,立論公允。邢先生對有爭議的語言現象,從不武斷結論,如“人定勝天”,到底是“人定/勝天”還是“人/定勝天”?邢先生認為兩種表述各有其觀念取向。古代用法原本應為“人定/勝天”,可稱為客觀理性式,即客觀看待“人”與“天”之間的強弱關係,二者孰強孰弱可以相互轉化,顯得頭腦冷靜,富於理性。古文根底深厚的現代人,還會在這個意義上使用。現代通常用法則為“人/定勝天”,可稱為主觀意志式,即強調人的主觀能動作用,激勵人憑藉自己的力量去改造大自然,充滿豪情壯志。用語言學的結構-層次分析來論說“人定勝天”,獨得妙詁,獨生妙趣。
事理貫通古今
邢先生的國學研究常能古今貫通,看似微不足道的問題,卻能“小題大做”,巧成文章。對研究者而言,古今的觀念既要清晰又要模糊。所謂“清晰”,是要有時代意識,敏銳識別語言之變,哪怕是語義、用法上的毫末之異。所謂“模糊”,是不要太拘泥於古今,要穿越古今,語言演變會帶來語感變化,使用者會對語言進行重新分析。邢先生對“誕辰”“誕辰日”“誕辰××周年”的討論,便是“穿越古今”的範例。
“最早見到的‘誕辰’,應是唐中宗李顯所題‘十月誕辰內殿宴群臣效柏梁體聯句’(《全唐詩》卷2)”。“誕辰日”等於說“生日日”,這種現象看似疊床架屋,但“語言現象往往不是二加一等於三的絕對化關係”,“‘誕辰日’是以‘誕生日’的語義角色出現的,‘誕辰日’中‘辰’的意義已被弱化而脫落。”這與“窗戶”“兄弟”等偏義複詞的道理是一樣的,“窗戶”只指窗,“兄弟”可以只指弟弟。這也與“凱旋而歸”類似,“旋”即是“歸”,“凱旋”的語義本來已足,還要再續上“而歸”,成為四字格。仔細觀察還會發現,現代漢語裏“誕辰多少周年”的說法多於“多少周年誕辰”,邢先生通過語料庫的數據說明語法有類化的特點,“少數服從多數”,語言現象能不能說最終還是“群眾”決定,這就是所謂的“語用導向”,就是所謂的“約定俗成”。邢先生縱論古今,“唯求實爾”!他不贊成語言學家充當“語言員警”,常說“觀天下書未遍,不得妄下雌黃”。
研究紮根泥土
國學和漢語學是最具民族特色的學問,雖然我們的理論抽繹也許還有諸多不足,但不能跟著外界理論走,人云亦云。邢先生對中國學術的世界地位一直心心念念,常說“語言學研究如果總是跟著西方走,奉行‘拿來主義’,遲早有一天,漢語事實會成為西方語言學的注腳”。在與世界接軌的問題上,他反復強調“要想跟強者接軌,自己必須先是強者,小羊不能和狼接軌,要提高我們整個民族和國家的學術地位”。
邢先生的“自強”就是強調研究要根植於中國大地,其內涵異常豐富也特別現實。比如漢語的字母詞問題,是學界和社會長時間關注、爭論的熱點,對此問題,邢先生更關注的是字母詞的語用價值,即在漢語中字母詞有無作用、有何作用。“語言事實觀”是主導學者判斷的圭臬,“起著特定作用的某些英文字母。比如起遊移泛代作用的X,起表示次序作用的a-b-c-d,起作為人物稱呼作用的阿Q等等”。邢先生看待語言現象從來都是辯證的,不僅要看字母詞的作用,還要看到其局限性。字母詞的不當使用也妨礙交際,字母詞“缺乏實實在在的群眾基礎。在內容上,英文字母詞具有較大的學科術語性和行業慣用性。從受眾方面看,絕大多數字母詞是看不懂的。比如OLED(有機發光二極體)……”他建議編寫一本《英文字母詞詞典》。“《現代漢語詞典》已經開了一個好頭,但‘西文字母開頭的詞語’中收詞過少,滿足不了需求。比如IPO就查不到,CSSCI就查不到。”語言學研究和國學研究有很多現實共通之處,特別是在“辭達而已矣”這一點上是統一的,關於表達的研究永遠是兩者的契合點!
學者的家國情懷
觀其文可知其人,觀其人可知其文。道德文章本為一體。邢先生的學術觀念來自先生的樸學精神,來自先生的家國情懷。他慎獨、唯實,研究問題講究小心求證,論證問題儘量窮盡材料,寫文章追求“九字訣”:看得懂,信得過,用得上。
2018年出版的《寄父家書》,收錄了邢先生1955年至1991年寫給父親的信件。有封信是這樣寫的:“中華水土,養育了中華文化、中華科技、中華風骨。當今的中國人,重視外國理論的引進,但也懂得,再好的理論,都必須適應中華水土,才能在中國開花結果。中國人有充分的沖勁和自信。”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周清海教授高度評價這段話:“重視自己的中華水土,是民族自尊的表現。這就是中國知識份子的傳統情懷。”
傳統情懷亦是國學精神。邢先生始終心系國家,將個人奮鬥與國家振興緊密關聯。他在1956年3月24日的寄父家書中說:“在國家號召向科學進軍之際,孩子(邢先生信中自稱)也已訂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規劃。暫以六年為期。目前的指導原則是在爭取優異的成績的基礎上,重點深入。”這個“進軍”目標實際上持續了他的一生。2016年,邢先生在學習習近平總書記講話時突出強調了學科建設問題:“在建設一流學科中有所作為,最重要的一點,是必須在自強自立、敢於鍛造中國學派上狠下功夫。綜觀中國語言學的各個分支和各個領域,具有共性的突出問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。一個方面,是創新性理論不多,原創性學說缺乏;另一個方面,是醉心摩登,急於求成,弄虛作假也隨之而氾濫。”